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繡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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繡枝

“桂嬤嬤”怔然擡頭,忽然間,力氣洩盡般,失卻了繼續矯飾的勇氣。

她放棄掙紮和狡辯,直起身子,跪坐在了自己的腳踵之上。

淡笑,“你都知道了?我是什麽時候暴露的?”

“因為月穗珠。”

“是了。”她恍然大悟。“是我言多有失了,一個邊地的鄉野村婦,是怎麽知道月穗珠這樣珍貴的品類的。”

“不,不是月穗珠珍貴,而是這世上,從來就沒有月穗珠,是我編出來,哄織織玩的。”

“而月穗珠,我只當著你的面和織織說過,織織是個忘性大玩性亦大的孩子,對珠寶首飾,也沒有更多的在意,不會留心這些細枝末節,細細記在心頭,並奉為圭臬的,只會是你。”

“我竟然忘記了,殿下你三歲背千字文,五歲默誦道德經五千言,自小就是皇室中最聰明的孩子。如今這局,敗在你手裏,我沒話說,甘拜下風。”繡枝緩緩道。

“但你若想從我的口中知道幕後之人,實是枉然,殿下,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了,不若給我一個痛快。”她說得決絕而坦然,仿佛,她才是被虧欠的那一位。

長樂久久地望著她,目光如深潭,難以見其中,是喜是悲,是哀是怒。

良久,長樂嘆了一口氣,和聲道:“你不想說,我也不想問。終究這麽多年來,你照顧我,盡心盡力,即使你藏著二心,也從未加害於我,這一點,我是清楚的。”

“我只問你一句,我和親路上遇刺之事,你事先知不知道?”

那麽多條性命平白無故死去,若繡枝事先知曉,長樂真的沒有辦法原諒她。

繡枝搖頭,“我當真不知。我只是趁機遁逃而已。”

長樂頓首,“好,你既如此說,我便信你,你走吧,大承朝,你若回得去,便回去,回不去,你從哪裏來,便往哪裏去吧。”

繡枝擡眸,略有些訝然,“就這樣?你便這樣放我走?”

長樂點頭,“你心不在此處了,我留你在這兒作什麽呢?”她蓮步款款下堂來,蹲身,輕輕拂去繡枝鬢發上的塵土,望著這張全然陌生的老婦人的臉,道:“下回別扮老婦人。你心高氣傲,比綴玉愛漂亮。若缺少銀錢,和我說,去過你想過的人生,別再做棋子了。還有,謝謝,我明白,若沒有你在石室中那一摔,崔鳳池的刀子,十之八九,會紮在我身上。”

滿面淚痕地走出府衙的是繡枝,她尚頂著那張垂垂老矣,滿是皺紋的面容,哭得涕泗橫流。

一個心心念念的身影擋住了去路,擡頭,撞見那副世間最好看的眼眸。

可世間最好看的眼眸,此刻積蓄著烏雲,暴風將至。

繡枝還是一貫的搶占先機。“我可沒有供出你來,三殿下。”

“為什麽要放那盞杏仁酪?”

“你不會讓她吃的。我不過是想取信李蓉娘。”

“你傷害了她,不管最後結果為何,你初衷就是將她置於了險地!”

念及長樂往日對自己的優待,忽然有股悶滯之氣浮上心頭,她急需一個發洩口。

“是,我是傷害了她,我本就不是承朝人,各為其主有什麽錯?倒是殿下你,你敢說你沒有欺騙她嗎,你敢讓她知道你隋蘭殷的本名嗎?”

“我早已說過,世上再無隋蘭殷,你們揪著不放,也是無濟於事。若我傷害她,我自會千倍百倍賠回來,你呢,也一樣嗎?”

訓練有素的繡枝,已然斂容沈靜道:“臣女如何能同殿下比擬,況且,臣女已經被長樂公主原諒,殿下現在並不是公主的誰,幹涉公主同婢女的私事,尚且名不正言不順吧?”

殷恪不怒反笑,“名不正言不順?多謝提醒。既如此,禮尚往來,淳於茵,我也提醒你一句,一步錯,切莫步步錯,不是人人都是昭昭這樣的好脾性,留你回寰的餘地。”

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本名,她有些怔然。而從始至終,服從,是她對他的本能。

一月後,聽完她的回稟,隋衷業怒不可遏。

“你說墓室裏沒有兵書?怎麽可能?那是算無遺策,無冕戰神薛稷安和女將軍宇文臨湖的合葬墓,他甚至都在壁文上說了饋有遺禮,你和我說墓中沒有兵書?淳於茵,你是不是癡了?”

繡枝心頭沈沈墜下,望著氣急敗壞的君王,她後知後覺地懷疑起自己個兒,她是不是又落入了殷恪的陷阱之中?祁帝多疑,自己直不隆通說出不被預期的真相,反而被懷疑;反過來,若自己暫稱已尋到兵書的痕跡,依照祁帝的性子,當會命她繼續追查下去,那麽,她不就可以繼續遠遠待在殷恪身邊,即便做一個監視,她也心甘情願,甘之如飴。

上方傳來祁帝沒有感情的聲音。“淳於氏辦差不力,著卸銜,發配回府,非詔不得出。”

她豁然擡頭,這是嫌棄她知道太多,卸職不算,還將人軟禁了起來嗎?她不想回冷冰冰的淳於家,一個當不了皇後的淳於氏女,只會被家族永久的唾棄。何況,見識了外面世界的人,又怎麽甘心一生做籠中鳥。特別是,這個牢籠,一輩子都同隋蘭殷毫無幹系!

“陛下,懇請再給臣女一個機會,臣女這回定會追查清楚兵書下落,不辱使命。”

隋衷業搖頭:“你太不中用了,豈能再讓你貽誤良機。趁朕沒有改變主意,速速回去吧。”

結束了,一切都完了,殷恪給她灌了一盅迷魂湯,她徹底失了帝心,她心中一抖,睜大了眼睛——或許,這才是殷恪對她傷害長樂的報覆?

她早該知道,殷恪,怎麽會放過任何妄圖傷害長樂的人?無論這傷害,是出自有心還是無意。

可是,祁帝為什麽篤定,一定有兵書,留存於世呢?她眼神空寂而絕望。

距離祁朝京都千裏之外,新古驛背靠的傯山,長樂和殷恪灰頭土臉地從千年榕樹根下刨出了紫檀木錦盒。

“殿下著實是學壞了,都會藏私了?”

“我這是有必要的保留,既然薛公說是留給我的,我作甚要讓那麽多人知道,這是兵書啊,多麽燙手的山芋,我小命還是很金貴的好不好。”

“所以,殿下把燙手山芋拋給我?”

“哎呀,”長樂不自覺撒起嬌來,“我的淑景殿著實不安全,你看,連我的貼身大丫鬟,都不知道背後之人姓甚名誰,所以,這兵書勢必不能放在我身邊對不對;那偌大的皇宮,更是人多眼雜,我一處兒都不放心;放在外祖家吧,不瞞你說,謝家難道不是交錯縱橫,人口覆雜嗎?是以,我思來想去……”

“不錯,看來,臣在殿下這兒,起碼得了個家庭簡單,家室清白的優點。”

長樂愧疚道:“我知道兵書放在你這兒,讓你擔了風險,可是,論保守秘密,全天下都沒有你專業了,如晦哥哥,你想要什麽補償,我都賠予你。”

他看著她灰撲撲的小臉,掏出白色的絲帕替她擦拭。“傻姑娘。”

明明是他占盡了便宜,那可不是什麽棘手的麻煩,那是可以號令天下的稷安遺策。

“不過有一點……”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,忽然攀住他的胳膊,神色認真。“如晦哥哥,只有一點,近三年,你的婚姻大事,怕還要稍稍往後延一延,我現在就是驚弓之鳥,再來任何家族加入……”

她話還沒說完,殷恪忽然攬住她,“不要回頭。”

“啊?怎麽了?”她的聲音不自覺顫巍巍起來。

“殿下的身後,掛了一只識雪蟲。”他雲淡風輕道。

“媽呀,快,快,快拿開,啊啊啊,別讓我看見,快拿開。”她唬得僵直了後背,下意識主動向殷恪“投懷送抱”。

“好了,好了,拿開了,殿下不信回頭看看,真的沒有了。”殷恪貼心寬慰。

“不看了,不看了,我不要看……”要不是拘在殷恪懷裏,跑也跑不掉,她就差抱頭鼠竄了。

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慫包樣“取悅”了殷恪,他朗笑揉了揉她已然風中淩亂的烏發,繞回了方才的話題:“殿下放心,臣最關切的是殿下的前程,無心嫁娶。”

然而不吃虧,是殷恪的本性,無心嫁娶是一回事,許諾無心嫁娶,是另一回事,錙銖必較如殷恪,立時便要在長樂這兒找回點好處。

“臣記得,探公主陵的前一夜,殿下曾說做了個奇怪的夢?”

哪壺不開提哪壺,長樂冷汗涔涔。

“是呀。”長樂勉強應答。

“殿下的夢,莫非有預示功能?殿下漏夜趕來,言之鑿鑿,第二日我等果被困城陽昭公主陵,和殿下轉述夢聞一模一樣。”

長樂陡然一驚,夢預這事若被殷恪猜出,那她先時待殷恪態度驟轉,憑殷恪聰明勁,被推測出緣由怕也是遲早的事,不行,絕對不行,那樣會打亂一切計劃,還會讓他覺得她心機深沈!

長樂擡手拭了拭冷汗,“怎麽會?我哪有預言未來的本事,就是樁巧合,大約我同姑祖都是宇文女,命運有些聯系罷了,你看,我夢見有人垂淚,事實上,並沒有。”

“怎麽沒有,薛公呀,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於城陽昭公主墓旁,流盡了血淚。”

說者無意,聽者有心,長樂心一顫,忽然明白了關於殷恪夢預沒有實現的原因,如果說,她和城陽昭公主息息相連,那麽,同為緹營衛主帥,殷恪同薛稷安的命運,也是息息相連,死去的是城陽昭公主,垂淚的是薛稷安,那如果死去的,是她長樂,那麽,垂淚的,定會是殷恪。

殷恪此回沒有垂淚,是因為,長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。可是,夢中,她平平安安做到了女皇,必然也是沒有死的,那前世,尚且懵懂的她,是如何改命的?

長樂陷入苦思,殷恪卻已然看著魚兒上鉤,玩味地笑了:“那麽,公主殿下,臣貼身護衛,替公主免去了血光之災,是不是該有一些獎勵?”

不要補償,卻主動索要獎勵,有時候,殷恪確實很奇怪。

但長樂認為理所應當,她從苦思裏掙出來,正色道:“如晦哥哥居功至偉,昭昭最是感激的,你想要什麽?”

“簡單,”殷恪望著長樂,眼色幽深,“請殿下務必離裴時南遠點。”

回程時,一路南下,恰逢冬雪初融,雲銷雨霽。

裴時南軍中有急務,要繞道回一趟朔方城,未同他們一齊回京,臨走前,信誓旦旦同殷恪“約定”,“殷兄,你在渭京接長公主回宮時,千萬要代兄弟先賠個不是,殿下難得托我辦件事,我還弄成這副模樣,要不是殷兄有先見之明,預先轉移了殿下;要不是嫂夫人深明大義,當了長公主的‘擋箭牌’,我現在已然是一個陷殿下於水火的罪人。”

全程在側的長樂,耳背發紅,她真不慣騙人,但當時在公主陵,敵友難辨,形勢危急,為了不替殷恪樹敵,她不得不撒了謊。

脫險後,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,單獨同裴時南解釋此事,後來又答應了殷恪匪夷所思讓她遠離裴時南的要求,再見面,就是城門辭別了。

她不知殷恪是怎麽和裴時南說的,可顯然,裴時南相信長公主被預先榮請到了渭京,當裴時南情之切切地說出這番感謝陳詞之後,她暫時是沒有立場同他說出真相的。

凝望裴時南策馬遠去的塵囂,殷恪淡淡在身側道:“殿下不要對裴時南過意不去,臣有私心,覺著,殿下與其欠他,不如欠臣。”

她笑笑,“好,那勞如晦哥哥新記一筆,我是欠債多了不嫌愁。”

告別裴時南後,他們動身返京,薛東庭呢,要先快馬加鞭押解崔鳳池進京。崔鳳池中了公主陵之毒,渾身瘙癢腐爛,如萬蟻鉆心,啃噬骨髓,偏偏是慢性毒,一時半會且死不了,夜長夢多,事涉明懷太子,趁他活著時,讓皇帝過目審審。

是以,回京之路,閑看雲卷雲舒,塞外風光,只有長樂和殷恪。

他們順路去看了冉娘母子,孩子剛滿百日,是個出生時足有八斤重的胖小子,養得白嫩。

長樂抱著孩子,逗弄得小胖崽喜笑顏開。

“如晦,你看,你看,他沖我笑了。”

“這個自然,殿下和順慈愛,向來是招孩子喜歡的。”前有織織,後有胖崽,殷恪怎麽會不清楚,他的小公主,有多招稚孩喜歡。

“這孩子的性命,是殿下和殷將軍救下來的,他當要感恩戴德一輩子的。”冉娘豐盈了些,在旁真心感謝。

長樂和這孩子投緣,逗弄間,越瞧越喜歡,順手摘下了自己脖頸間的長命鎖。輕輕系在奶乎乎的胖崽身上。

“殿下,這是孝溫皇後留給您的長命鎖,使不得使不得,他一個小孩子,如何擔得起?”冉娘嚇壞了,忙忙推拒。

“我喜歡這孩子,想贈與他,他便擔待得起,是送與他,又不是給冉娘你的,你著急忙慌什麽呢?”長樂笑道,語氣還是一貫的和聲細語言,但言談舉止間,卻越發嫻熟有度,滴水不漏,越發,像殷恪。

冉娘自然也感覺到了。她斂容退到一角,覆給在側喝茶的殷恪續了一杯熱茶。

“殷將軍,婢子鬥膽一問,公主最近日子過得好不好?”

“不好也不壞罷。”殷恪拋出了這六個字。

冉娘亦不敢問含義,甚至不敢多問一句,為何公主身側形影不離的綴玉、繡枝全不見了蹤影。

她只是默默站在一旁,輕輕道:“殷將軍,公主最是良善,可惜親緣淡薄,望您可以多加照拂她,婢子答應您的事,一定會如約做到的。”

深恐人多眼雜,長樂未敢在冉娘處多耽擱,飲了兩盞茶,和殷恪覆踏上了歸途。

回京一路有緹營衛護衛,走得很是平順。只是各地州牧熱情接待使人厭煩,長樂不得不和殷恪溜之大吉,長樂女扮男裝,換上商人常服,行事便宜多了。

離上京還有一百裏地時,他們在一個茶寮停下歇腳。鄰桌的人們,正不住感慨新昌公主婚儀的奢華。

“當真是百年難得一遇阿,聽我在京中開酒肆的二舅說,因公主出降的婚車規格極高,規制極大,硬是拆了半面墻,才成功到了賀府。”

“嗨,這算什麽?朱雀大街兩排的梧桐樹,被炮仗、煙火熏黑了半邊枝椏!”

“乖乖,這皇家嫁女兒,等級果真是不一般。”

“嘖嘖,不然怎麽說是金枝玉葉呢,我看,就是公主府前看大門的,都比那縣上七品官高貴得多!那位新昌公主,新婚燕爾,還有閑情替自家奴仆出氣,將那槐陽縣令打得不成樣子,所以,十年苦讀、金榜題名有什麽用,還不若去給公主當條狗!”

“毆打命官,這位公主也太大膽了吧?你親眼看到了?”

“某雖沒看見,但上京城都傳遍了。”

長樂越聽越心驚,大承朝一直詩禮傳家,對皇族宗親女兒家的要求,是嫻靜優雅,行止有度,什麽時候,養出了如此悍然、無視朝綱的宇文女了?

殷恪在一旁托腮看著頗為生氣的長樂,淡笑:“您這位侄女兒委實得意忘形了些,天下蕓蕓士子之心絕不可寒,既然戲臺已搭好,殿下,該是您出場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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